探析陆子刚及其雕玉 | 研读邓淑苹关于陆子刚及其雕玉两篇论文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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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玉器的发展源远流长,如果从史前兴隆洼文化时期出土的玉玦、玉斧、玉锛等玉器(内蒙古及东北地区)算起,至少有八千多年的历史,不仅数千年绵延不绝,而且至今依然兴盛不衰。


数千年以来,中国的历史文献浩如烟海,虽不乏玉器名称及其用途的记述,却少有制作玉器的工匠及其技艺的记载;出土的玉器和民间流传的古玉不可胜数,却鲜见留下制作者名号标记的玉器,唯有陆子刚,既有历史文献记载又有许多留下“子刚(或子冈)”名款的玉器。


陆子刚是明代杰出的玉雕艺术家,也是今天苏州玉雕人引以为傲的历史人物。但是数百年来笼罩在陆子刚身上的种种迷团一直误导着众多玉器爱好者和收藏者。近期笔者有机会拜读了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邓淑苹女士于1981年《故宫季刊(台北)》第16卷第1期发表的论文《陆子刚及其雕玉》和2011年《故宫文物月刊(台北)》第345期发表的又一篇关于陆子刚的论文《探索“子刚”——晚明江南玉雕谜团的再思》,深受启迪、深获教益。邓淑苹女士是研究陆子刚的著名专家,她以务实的科学精神通过检视文献纪录和就教于熟稔篆刻、碾琢技术的同事,前后三十年写就的两篇学术论文,既有历史文献的引经据典又有本人详尽而周到的考证解析,既有文献与实物的对照和相互印证,又有实物的细致检视和比对分析,为广大玉器爱好者、收藏者破解陆子刚及其雕玉技艺近四百年来由于过度神化而失真的谜团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也为我们理性地了解一个真实的陆子刚指点了迷津。现笔者将研读上述邓淑苹女士两篇论文的几点心得体会整理成文,以期与读者共同分享。(图1-1、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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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于陆子刚的生卒年月



明末清初,苏州的手工业已处于鼎盛时期,且名手辈出,尤以陆子冈最为著名,虽区区工匠却名闻朝野。这从有关地方志和与陆子刚同时代的文人著述中可略知一二。(图2-1、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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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刊印的太仓州志卷五·物产载[1]:“雕玉器,凡玉器类砂碾,五十年前州人有陆子刚者,用刀雕刻,遂擅绝今。所遗玉簪,价一枝值五、六十金。子刚死,技亦不传。”所说五十年前即1592年,这说明约在1592年以前的几十年时间里陆子刚生活在苏州。

二是明王世贞(1526一1590年),所著《觚不觚录》载[2]:“今吾吴中陆子刚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皆比常价再倍,而其人有与缙绅坐者。近闻此好流入宫,掖其势尙未已也。”从王世贞的生卒年月,我们可知他与陆子刚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可知陆子刚活跃的大体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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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明高濂(生卒年月不详),《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载[3]:“水注:又见吴中陆子冈制白玉辟邪,中空贮水,上嵌青绿石片,法古旧形,滑热可爱。有玉蟾蜍注,拟宝晋斋旧式者[4]“水中丞:近有陆琢玉水中丞,其碾兽面锦地,与古尊垒同,亦佳器也。”“印色池:有陆子冈做周身连盖滚螭白玉印池,工致侔古,今多效制。”[5]虽然高濂的生卒年月不详,但从《遵生八笺》刊印的时间,即万历十九年(1591年)看,高濂亦应为十六世纪的学者,同时也印证了陆子刚活跃的大体时期。(图3-1、图3-2)

四是明徐渭(1521-1593年),《咏水仙》[6]:“略有风情陈妙常,绝无烟火杜兰香。昆吾锋尽终难似,愁煞苏州陆子刚。”从徐渭的生卒年月我们也可知他是陆子刚同时代人。

五是明陈继儒(1558-1639年),《妮古录》[7]:“乙未(1595年)十月四日,于吴百度家,见百乳白玉觯(古时一种酒杯),觯盖有环贯于把手上,凡十三连环,吴门陆子所制。”陈继儒《妮古录》所记于吴百度家所见陆子刚款玉器,至少可以说明同时代文人对陆子刚的推崇,但却并不能证明1595年陆子刚是否尚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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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明末张岱(1597-1679)晚年所撰《陶庵梦忆》卷一“吴中绝技”所说:“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鉴家之心力目力,鍼芥相对。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近乎道矣。”则因该书成书于甲申明亡(1644年)之后,直至乾隆四十年(1794年)才初版行世。从张岱生卒年月可知他并不是陆子刚的同时代人,他对陆子刚及其雕玉技艺的赞美只是说明他对相去不远的陆子刚时代的有关手工艺杰出人才的评判罢了。(图4、图5)

根据以上地方志和一些明末文人的记述,邓淑苹女士认为,关于陆子刚确定的生卒年月已不可考。但是可以大致确定他最活跃的时期是十六世纪的后半期。



二、关于陆子刚的“昆吾”刀法


陆子冈的作品具有显著的明代制玉特征,形制仿汉,取法于宋,器型多为生活用器,多用连环锁链,纹饰图案多为长寿吉祥或龙凤麟螭,技法上用浅浮雕、浅地子、剔地阳文、镂雕以及规整中略带粗犷的琢痕等,如青玉合卺杯、青玉婴戏纹执壶、茶晶梅花花插等。其中最有名的是玉簪,在他身后五十年,他所雕的玉簪可卖到五、六十金一支。(图6-1、图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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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代资料及徐渭《咏水仙》所说,陆子刚的独到之处是琢玉时不以砂碾雕玉,而是用刀雕刻,俗称“昆吾刀”。这种“昆吾刀”在明代时又称作“镔铁刀”,“是西域哈密一帶的特产。其质地可能为混有金刚石碎粉的铁”。“昆吾”一词与“锟铻”同义,为古剑名。最早见之于《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据传,陆子刚的琢玉之“刀”及操刀之技秘不示人、秘不传人,以致清至民国并不见这种“昆吾刀”的流传,这好像正合《太仓州志》所说:“子刚死,技亦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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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玉是很坚硬的矿物,历史上的玉工都用车床配合磨玉砂来制玉。那么,陆子刚如何却用刀来雕刻呢?邓淑苹女士曾详细观察香港李氏所藏的水仙花小盒等玉器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七件“子刚款”玉器,包括白玉方盒、青玉一统炉、黄玉连座小洗、白玉小桃合、白玉臂搁、黄玉荷叶洗、玛瑙小扁瓶等,她认为玉器的成型和花纹的制作,应该仍是利用车床配合磨砂制成的,至于花纹的整理及题字落款,可能用雕刀雕成的。笔者认为,邓淑苹的研判有理有据,符合情理。


综合上述多件玉器的玉质、设计、雕工等,邓淑苹认为,香港李氏所藏的“子冈款”水仙花小盒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子冈款”白玉方盒、青玉一统炉、黄玉连座洗四件可称佳品。此四件的共同特点是造形和花纹规整细致,当仍为用传统的圆锯,配合磨玉砂细雕慢琢而成。但题款(可能在花纹的细部修整上亦然)之处,在阴文篆体的款上,都留有明显的刀锋起落痕迹,笔意趣味虽有高下,但大致尚称作风相近,可能是用刀“刻”成的。笔者对照上述作品图示认为,邓淑苹女士的评判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图8-1、8-2)


邓淑苹女士认为,“十六世纪的江南地区,在文彭、何震等人的倡导下,开创了特殊的篆刻风气,但一般被文人用作印材的,都是摩氏硬度约2、3度,以叶腊石为主要成分的寿山、田黄、青田等,所以可以用雕刀在上面留下错落有致,神采风骨俱佳的书体。但是从矿物学、工艺学的知识可知,没有任何刀具足以直接刻动摩氏硬度达6度的闪玉。”“这些不懂矿物学、工艺学的文人,误以为陆子刚会直接用刀刻玉;所以这个秘密也就无法授徒,这样的‘梦幻解读’,哄抬子刚玉器的售价,机敏的陆子刚当然不会说穿底细,因而子刚用刀刻玉的谣言在流传五十年后,就被修地方志的官吏正式记载在《太仓州志》,自此就继续愚弄爱玉族近四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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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认为,即使明末玉工使用镔铁刀的技巧,但“似乎在清代时,并未被重视,康熙时流行的白玉牌上,只见精雕细琢笔意流畅圆转的阳文“子冈款”,而不再见到每一笔画都是直线的阴文篆款了......但这也不能排除掉曾雕过阳文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圆锯磨砂琢成的流畅阳文草体款则应是康熙年间仿品的特色。”(图9-1、9-2)



 三、关于记述陆子刚文献的分期

解析


“子刚玉器”一直是玉器玩赏圈中的热门话题,尤其是在社会安定繁荣,收藏风气兴盛时,此一话题更被渲染。邓淑苹女士通过仔细检视文献记载,发现经过长时期的流传,“陆子刚”的技艺已被过度神化而失真了。她提出了对陆子刚及其雕玉技艺评价的“四个阶段”论。

第一阶段:十六世纪晚期,即陆子刚约同时代的文人著述,如前所述有明王世贞(1526一1590年)的《觚不觚录》,明高濂(生卒年月不详)的《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明徐渭(1521-1593年)的《咏水仙》,明陈继儒(1558-1639)的《妮古录》。

分析与陆子刚同时代的文人的著述,可归纳以下五点:
是陆氏的名字有两种写法,多处记载为“陆子刚”,高濂则写作 “陆子冈”。 
是陆子刚制作的玉器有“辟邪形水注”“蟾蜍形水注”“兽面锦地水中丞(也就是‘水盛’)”“周身连盖滚螭白玉印池”“百乳白玉觯,觯盖有环贯于把手上,凡十三连环”(笔者注:与陆子刚同时代文人的著述并未提到后人推崇的陆子刚所创“子冈牌”)。
是除了这五件被具体描述器形纹饰的器类外,还有诗夸赞陆子刚雕玉擅于掌握水仙花的神韵。
是高濂形容陆氏制作的“兽面锦地水中丞”时,用了“碾”字。也就流露出一个重要讯息,即陆子刚雕玉主要还是用砣具配合各种解玉砂、磨玉砂完成的。
是徐渭的诗句“昆吾锋尽终难似”,似乎意指陆氏用“昆吾刀”刻玉。“昆吾刀”一词早期仅出现于《海内十洲记》之类传说色彩浓厚的史料中,明末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认为“昆吾石”可能是“金刚”石。徐渭的诗暗示在当时已有人认为陆氏雕玉的过程中,可能用某种特别锋利的刀子直接刻玉。(图1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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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阶段:明末清初的两份史料记载了陆子刚的事迹。如前所述有崇祯十五年(1642)《太仓州志·卷五·物产》,明末张岱(1597-1679)晚年所撰《陶庵梦忆》“吴中绝技”。

从《太仓州志》可知,陆子刚的籍贯是苏州府太仓州,活跃于1642年之前的五十多年。他有用刀刻玉的“绝技”,但并没有将此一技术传授徒弟。从《陶庵梦忆》可知,当时文人藏家重视的是这些工匠作品的艺术造诣是否能与他们的审美观相契合,他认为最高明的技艺是接近于真理,即哲理中的“道”。(笔者注:所谓“形而下为之器,形而上为之道”。)

第三阶段:两百多年后的清末民初,收藏界已将陆子刚的技术过份渲染。李狷厓(放)编纂《中国艺术家徵略》一书说:“陆子刚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髮。”书中注明引述《苏州府志》的记录。但所引《苏州府志》却将徐渭“咏水仙”花的绝句,讹写成“咏水仙簪”。(笔者注:徐渭《咏水仙》的诗句只是文学的一种比喻)邓淑苹女士曾详查乾隆、道光,光绪三朝所修《苏州府志》,均无此段记载,未知李氏所据为何时版本。(图1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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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阶段:到了民国三十一年(1941),赵汝珍在《古玩指南》中记述:“陆子刚,明时吴中人也。选玉作器迥异恒流,与士大夫抗礼,非寻常玉工所可比拟。凡所作器,必先选玉,无论有徵瑕者,概置不用,即稍带玉性者,亦弃而不治。所用之料,或白或青,必纯洁无疵,通体皆混然一色。其所作之画,片布皆近情理。即他人不经意处,亦经营惨淡以为之。比如刻一新月,则必上弦而偏右。刻一晓月,则必下弦而偏左。其详人所略有如此者。故凡系出自子刚手之画片,虽吹毛求之,亦无一疵可指也。其所制器,皆均平如一,无或深或浅之处。而所刻之字均系阳文。从来玉上刻文,阴文者多,阳文者少,以阳文难刻也。子刚则取其难。足见长于术也,且笔意圆转与写于纸上者,丝毫不爽,盖子刚书画作工,皆出己手。子刚不惟善于治玉,亦且以书画名家也。”

经三百多年岁月,大家对陆子刚玉器的认知已有相当程度的偏差。在第一、二两阶段时,文人对其以彷古为主题的玉器的评价为:“法古旧形,滑熟可爱” 、“工致侔古,今多效製”。此外,也提到他除了“碾玉”外,也会用雕刀直接刻玉。在第三、四阶段时,大家对陆子刚的观念已经逐渐失真,不再赞美他作品“法古旧形”、“工致侔古”,也不强调他用刀刻玉,而是强调他选料要细白无瑕,雕纹玲珑奇巧,细如毫发;自身也是书画名家,按所绘自然景色(有新月等)雕琢玉器,器表均平如一;诗句均为阳文,与写在纸上一般流畅圆转。我们从市面流传的玉器可知,清代至民国,也正流行用白玉制作,一面雕山水人物,一面雕草书诗句的所谓“子冈玉牌”。

综上,我们对一个真实的陆子刚似乎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单存德  正高级工艺美术师

          苏州工艺美术研究院特聘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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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及注释:

【1】太倉州志十五卷,明崇祯十五年刊,清康熙十七年修补,第46页。

【2】明王世贞觚不觚录,明万历宝颜堂秘笈之一。

【3】明高濂遵生八笺,万历十九年观海堂版。

【4】明万历版的遵生八笺,与四库全书中刊印的遵生八笺,略有差别。到淸末民初时,李狷厓(李放)著中国艺术家徴略,引录遵生八笺时,又有两处错误。错误之一:明版的水注条里,先记录陆子刚制作的白玉辟邪形水注,原文到“滑熟可愛”为止。其下接“有玉蟾蜍注,拟宝晋斋旧式者。”是指的另一件蟾蜍形水注,但未说是否为陆子刚所做。李狷厓引录时、漏掉了“注”字。就不易解了。

【5】李狷厓中国艺术家徵略一书中,第二处错误是将“螭”字误引作“璃”字。

【6】明徐渭青藤书屋文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

【7】明陳继儒妮古录。明万历刊本,宝顏堂祕笈,眉公杂著之一。

【8】昆吾刀,是传说可以雕刻玉的一种很锋利的刀子。有关昆吾刀的文献,主要是列子·汤問篇(相传周列御冠作)及海内十洲记,(约成书于六朝,伪托西汉东方朔作)。

【9】明代时,主要的玉矿为西域和田一带所出产的角闪玉(Nephrite) 摩氏硬度六度左右。属角闪石矿物。

【10】邓淑苹:《探索“子刚”—晚明江南玉雕迷团的再思》,台北《故宫文物月刊》第345期,2011年12月。

【11】邓淑苹:《陆子刚及其雕玉》, 台北《故宫季刊》第十六卷第一期,页73-81,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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